举报这种事,向来有以下克上的忌讳。
都察院就从来不会受理百姓、同僚的举报,唯一的堂皇路径就是上奏皇帝,下疏彻查。
否则,部院权势之大,几乎无有掣肘,早晚沦为政争的工具。
更何况,这种事必然不乏诬陷之举,哪怕部院能够守身持正、不偏不倚,也不过消耗人力物力而已,平白坏了朝廷风气。
汪宗伊也很快反应过来,出声附和:“陛下,这般行事略显操切,必致风声鹤唳,臣以为,不妨从长计议。”
朱翊钧感受到群臣抵触的情绪,却是陷入沉默。
张嘴欲言,却又咽了回去。
最后,他竟然难得没有解释,只语气生硬:“朕意已决,且先试试。”
皇帝陡然露出刚愎的一面,群臣神情不由一滞,旋即有些惊疑不定。
朱翊钧见此情形,心中叹了一口气,不是他不想解释,实在不知从何说起。
风声鹤唳?
他当然知道,但要的就是风声鹤唳!
公示田亩的高压职场环境,显然持续不了多久,早晚会人亡政息。
但有些事又不得不做,哪怕只是一阵风刮过。
并非是为了所谓反腐——公示田亩的效用不会太大。
说句难听的话,贪腐根植于人性,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具有生命力的有机体也不为过,贪腐仿佛有求生本能一般,无论多么艰苦的情况下,总会挣扎求生,自己寻找出路。
考成法之后,贪腐之风也不过刹了两三分,想根治无异于痴人说梦。
如今这事也一样,地产要公示,这些人就会去收敛金银、铸造铜币、置办商铺、乃至暗中扶持商行。
东边不亮西边亮,有的是法子置办产业。
但,好巧不巧,这就是朱翊钧想要达到的目的!
天下财富窝藏在谁的手中,几乎不言自明——别看现在每年抄家动辄百万银两,数目夸张,但跟李自成打破京城后,“所掠输共七千万,侯门十之三,百官十之二”比起来,实在九牛一毛。
导引经济如通治水。
必须要将这些虫豸的财富,从地产当中挤出来!
田亩公示,刹的不是贪腐之风,刹的是求田问舍之风!
千年以降,攫取利益的方式一直局限于兼并地产,太慢了!
就是因为吃人的效率比不上外面,才会被人后来居上——也别说什么劣根性,都是吃人,吃得慢才是无德,弱小才是原罪。
而此举一出,万历一朝只要朝廷用风声鹤唳的举报政治,对田亩的贪腐保持着的高压态势而放宽其余,逼着这些贪官污吏,将目光从田亩上挪开。
这些人就会自然而然地,用手上的特权,去买卖奢侈的商品,由着三姑六婆置办商铺,扶持各房亲戚兴办手工工坊,跟在勋贵的屁股后面开办商行——这条路,朱翊钧已经铺好大半了,勋贵已经在前面开始吃肉了。贪官污吏总是要吃人的,跟外番的绅士们一样,他们永远在吃人。
现在,朱翊钧正是要驱赶着这群人,换个地方吃人,好在吃人之余,也无意识地为商品经济的繁荣,做点贡献——商品经济,加入就是添砖加瓦,无论什么姿态。
资本需要积累,哪怕是封建官僚资本也不例外。
就看人亡政息之前,这群人能跑多远了……
皇帝难得语气这般冷冽,殿内群臣或多或少都感受到皇帝情绪有些不对,一时寂然。
见状,申时行只好出面,意图缓和气氛:“陛下一片赤子之心,咱们岂有试都不试的道理?”
这件事情上,没人能明白皇帝在想什么。
申时行也只当皇帝痛恨贪官污吏,想法过于理想,才如此坚持,神色难免有些勉强。
话里话外,既附和了皇帝,又表达了届时弊大于利时,应当及时裁撤。
只当皇帝使性子,心中叹了一口气,默默安慰自己人无完人,少年热血。
汪宗伊更是眉头紧皱。
有心防微杜渐,劝谏一二,又怕激起皇帝意气,兀自纠结。
沈鲤、温纯对视一眼,颇觉无奈,实权皇帝要力排众议,还真没人压得下去。
加上申时行出面调和,两人只好将喉咙的话咽了回去。
两人无奈出言妥协:“臣等遵旨。”
朱翊钧看着殿内众人的反应,自然知道这些人心中所想。
心中再度升起一丝惆怅的感觉。
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。
众鸟高飞尽,孤云独去闲……
这事,恐怕不会有人懂自己了吧,哪怕到了后世。
也不知道届时盖棺定论,这种“恶政”,会被功过几分。
朱翊钧略微发散了片刻思绪,又很快收拢回来。
他也不在这个议题上纠结,摆了摆手:“就这样定罢。”